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NO.4-012 堡垒


有暴风纵队凶悍搅局,埃及使节再不可能与赫梯公主继续同行。在美莎被怪物逼到就范后,当初图里指派的引路使,便与使团先行上路,另有暴风纵队副队长铁托,又特别带领一队人马同行监督。重重包围中,俨然一副严防戒备、押解重犯的姿态,让埃及一行人无不怒火丛生。

        除了正副使节,此行使团卫队皆是拉美西斯精心挑选的心腹忠勇,卫队长舍普特,更是与塞提一同长大的家臣死党,眼见堂堂王子竟落进如此境地,舍普特难忍切齿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可恶,还从没听说过有哪路出使外邦的人,会受到如此羞辱。赫梯人!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!早晚有一天,必要他们把这份羞辱加倍偿还!”

        塞提却说:“这种话,放在心里就好,用不着说出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在最初的愤怒过后,他竟是第一个冷静下来的人,甚至反过来提醒副使艾蒙,因为这家伙也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啊。塞提面含微笑,悠悠然的说:“其实,这样也没什么不好,足可见他们是对父王之名有多么忌惮。哼,凯瑟·穆尔希利,堂堂赫梯之王,随便他有多么响亮的名声,却原来也并非传闻里那样无所畏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舍普特眼睛一亮:“殿下的意思是说,所有这些,恰恰是在说明他害怕我们?”

        塞提的嘴角挂着冷笑:“这些年来,赫梯人的消息你也听过不少。穆尔希利斯二世可以接纳外族,甚至外邦的刺客奸细——那个身背巨剑的家伙,亚述人,他当初岂非就是来做刺客的?这样的人都敢用,各国往来哈图萨斯的使节更不知有多少,无论为敌的还是为友的,你何曾听说过有谁会受到这种‘礼遇’?事事紧张,严防戒备,这不是害怕是什么?从战场上便一心要夺父王性命,如此忌惮拉美西斯之名,可见啊,他自己都是非常清楚的,我们!才是真正有能力与他相争的人!所以说,一时的胜败交替算得了什么?有阿蒙拉神永恒的守护,埃及!恐怕才正是令他无法毁灭的存在!”

        副使艾蒙的怒意迅速变作振奋欣喜:“对!越害怕才会越忌惮!恐怕赫梯王都还根本没意识到,他这一路上的小心部署,种种戒防,其实反倒是在自暴其短!”

        塞提的眼中闪过寒光:“父王说得一点都没错。真想复仇,就必须首先放下怒与恨,不能让愤怒扰乱头脑,才会看清真相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舍普特于冷笑中严正起誓:“殿下放心吧,从现在开始,我们都绝不会再为赫梯人的态度而生气了。必要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!”

        *********

        多日行程,抵达哈图萨斯时已是大雪漫天。入冬第一场雪,从阴霾密布的天空纷飞飘落,习惯了热带毒辣阳光的埃及人众,无不是第一次领略如此寒冷的天气和堪称壮观的白雪世界。好冷啊!人们将随行携带的花豹兽皮统统披裹上身,都依然抵御不住冷风无孔不入的往骨头缝里钻。副使艾蒙身作文臣,是第一个禁不住喷嚏连天打哆嗦的人,下意识念叨出来:“这么冷的地方,真不知道该怎么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而卫队人众更头疼的则在脚下,天寒地冻,雪花落地即成冰。虽然还只是入冬的第一场雪,但道路上此刻结起的一层薄冰壳,已然是让马蹄步步打滑,越走越吃力。看周围赫梯军兵,也同样是要个个下马牵着走。顶风冒雪踏冰路,区别无非是他们更习惯,走起来的速度能更快而已。

        塞提看出了意思,低声提醒:“还记得么,当初开战,凯瑟·穆尔希利的国王军就是在二月中旬抵达埃勃拉,若计算脚程,那么从哈图萨斯出发时,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时节了。难怪往日听闻,这些盘踞在高原的家伙,自来都是入冬即休战。而这一次,隆冬出兵!足可见其用心之险恶、算计的功夫做到家!”

        副使艾蒙也明白了:“不错!这个时节对他们是万物休眠,但在尼罗河两岸,却是庄稼开始成熟、要进入收割的季节了。这显然从一开始就是打着劫掠的目标而去啊!”

        塞提不再吭声,心中却在盘算着另一件事。哈图萨斯的冬天,果然一如父王所说——当初来给迦罗治病,拉美西斯是亲身领略过的呀!也因此才能抓住核心:高原的冬天堪称严酷,大雪封路,没有三四个月都难于恢复生机。对赫梯人,要隆冬出兵,必是要有大决心,并且是要花费大力气才能实现的事。

        遥望漫天白雪,塞提心思回转,如此看来,对于父王的盘算,这冰天雪地显然是又多了一重保障。因此,生平第一次领受这般严酷的天气,他非但不以为苦,反要在心中企盼祈祷:下吧!就让暴风雪来得更猛烈一些,下得越大才越好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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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而在心底盘算的同时,第一次踏足这个强敌的中枢核心,塞提一双眼睛也是片刻不闲。从哈图萨斯散布于山野的外围防线开始,他就完全是用一种战将的眼光在审视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座高原霸主的王城,位于山野起伏之中,因而外围防线,就是首先充分利用高原山地的自然防御条件。沿着山势开凿坚硬岩石,抬眼望,他们居然能将那么壮观的巨石搬运到几百米的高处建造哨堡,能在坚硬的花岗岩上凿阶钻洞,外围防线延绵伸向远方一眼望不到边,城墙走势横越所有障碍,甚至就矗立在陡峭悬崖的边缘……

        如果抛开敌对者的成见,就站在一个客观的角度给出中肯评价,那么塞提必须要说,入目所见,几乎到处都是险峻的工程伟业。而如果说,外围防线的工事景观,还只是让人生发于心要念一句钦佩,那么再等看到真正的王城,就只能用惊心来形容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简单概括:王城哈图萨斯,首先就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。这座规模巨大的城市,几乎每一个细节都经过巧妙设计。它的城墙厚度超过8米,在那个时代足可傲视称雄,且城墙每隔12米,便是一座30米高的瞭望台。

        (史料记载:赫梯人建造的哈图萨斯,城墙除了使用坚硬的花岗岩巨石之外,更用一种特制的防水沙土混合物进行加固,这些填充料在夯实后,就和混凝土一样坚硬。哈图萨斯的防御工事,按照史学家的说法,在当时那个时代,是任何武器都无法攻破。)

        现在,塞提终于明白了,为什么每一个到访过哈图萨斯的人,都会赞叹他的瑰丽与雄伟,即便是一贯看不起外邦的埃及使节,每每带回去的描述言词,都从没有一人敢于轻忽。

        哈图萨斯最大的城门面向南方,而在这里赫然矗立着一座仿若金字塔一般的壮观高台,宽度超过半里,据说通向顶点的台阶足有一百级。抬眼望,城墙是从金字塔高台的顶部通过,在其中央有一道大门,两侧均有镇守的巨大石雕:鹰首狮身兽。听引路使傲然介绍,那就是哈图萨斯地位最尊崇的狮门,只有国王才有资格出入,是检校军队,或者出兵发令时的庄严所在。而寻常人出入的城门,则在这座金字塔高台的下方,塞提他们此刻就是要从这里穿行。

        听引路使的言词,这道城门,通常也是多数到访者第一眼看到的景象。抬眼望,金字塔点兵台,宛如一个巍峨而沉默的巨人,世人走进其下,都仿佛是走到了神明脚底,立刻就能感觉到自己生而为人是多么的渺小和卑微。塞提心中暗想,这种建造格局,想必就是为了昭示这个帝国的强大吧?用来震慑人心,效果倒真可算立竿见影。

        而当再走进城门,一种战将的敏感,他就更不免惊心。基本常识:城门,也就是一个城市的出入口,通常都被认为是在遭遇进攻时的薄弱环节,防守自来都是最费心耗力的所在。可是到了哈图萨斯,这种常识居然被彻底颠覆——如果从攻城入侵的角度衡量,哈图萨斯的城门,完全可算一种死亡陷阱!当入侵者以为成功破门杀进来之后,恐怕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!在这里,走进城门后,居然另有拐向一边、与城墙并行的长长的挡路墙。也就是说,进门后必须沿着这些挡墙所构成的狭窄通道行进足百米,绕过障碍之后才能看见城中风貌。不难想象,在这条狭窄通道里穿行,如果是入侵者,那么就实在很难躲过城墙和挡墙上的士兵,居高临下同时发动的双侧夹击。

        一路走一路看,塞提的面色越来越阴沉。进城之后,遥遥一眼可望矗立全城最高处的王宫,但是,如果想要进入以王宫为核心的行政中枢地带,却居然还有一道内墙从城市中穿过,它的坚厚程度甚至还要超过外面的城墙,再远望王宫的外墙,与其说那是宫殿外立面,倒不如说也是一道防御墙更恰当,同样是相隔不远就有一座瞭望台,清晰可见职守其上整齐站列的禁卫军,甚至手中锋利矛戟,都仿佛是有反射的隐隐寒光在刺人眼目。

        直至此刻,塞提方才恍然,为什么远来之前父王就会对他说:“想了解赫梯人,就去哈图萨斯。只要你见过了那座王城,就会永远记住他们是一个什么样的民族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没错,让他心惊之处正在于此:看看吧,这些都是什么?显然就是一种赫梯人最直观的心理表达:从建城之初,世代承袭,他们就是一个非常具备危机意识,也因此非常注重自身安全的民族!所有一切都在明确无误的指向这个民族对于‘坚不可摧’的崇拜,甚至就是一种近乎狂热的追逐。而这一点,恰恰正是所有好战民族的通性:正因好战,所以他们比谁都更清楚战争所能带来的灾难会有多么可怕,所以才会为此时刻做好准备。或者再换一种说法:对于赫梯人,战争就是他们生活的必备品!所以渗透到衣食住行方方面面,一切都是首先为了满足战时所需!

        塞提一路观望,哈图萨斯简直就是一座为战争而存在的城市,里里外外充满了层层的防御圈。心中下意识的,他就在拿埃及的城市作比较,也因此生平第一次如此清晰的认识到‘传统’这个字眼的力量。

        尼罗河喂养,他的家乡自古就是当之无愧最富足安乐的地方,即便遭遇战乱,但放进两千多年延绵的历史中,也就真是非常短暂了(一如号称埃及史上最严重的外族入侵,喜克索斯人能占领统治埃及的时间也不过就是八十年而已)。由这份长久的富足和安定而生,埃及的传统便是在宗教、造像、建筑、绘画、文学、诗歌,甚至是美容衣饰酿酒等等方面都获得极大发展,取得的成就足可傲世无双。但是啊,能让埃及人付诸狂热,投入无限精力的事情中,却从来不包括战争这一项。他们的城市,首先是为敬拜神明而建造,或者说,首先是神的居所,其次才是属于人的。埃及子民可以为敬神做好各项准备,却从来没有谁、没有任何一座城市,是为战争做好了准备。可是再反观赫梯人呢?在他们的生活里,这才是永远排在第一位的事情。那么,造成今日局面,是不是也就半点不足为奇了?

        看塞提有些神色不定,副使艾蒙低声问:“在想什么?面色这样沉重?”

        塞提淡淡回应:“你知道我们输在哪里么?就是这个:法老!一国之王!必须首先是一个战士,并且要永远保持一颗富于进攻的好胜心。哪怕是他本身并不喜欢战争,但谁让世间事就是如此呢:各种势力的相遇,不争是能够被允许的吗?这就仿佛同时挤在一个坚硬盒子里的鸡蛋——空间只有这么大,你挤不过别人,那就要被人挤碎。所以说,固守只能是挨打,最好的防守其实就是进攻,是首先击碎了别人,才能为自己赢取到足够的空间保持完整。所以啊,在如今的世代,不好战就是等死!而即便,法老曾经是一个战士,哪怕是声名显赫的大将军,但如果被时间磨灭了斗志,也同样不会有好结果。或许,这听起来有些奇怪,但我忽然发现正是毋庸置疑的事实:只有战争才能维护和平。做一个霸道的扩张侵略者,才是让自身获得安定与富足……最好的保障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下轮到艾蒙的脸色阴晴不定了,因为这百分百是僭越之辞,这算什么意思?是在指责先代法老海伦布吗?还是连他自己的父亲也都一起招呼进去了?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这样说,实在有对先王不敬之嫌,而且……现在的法老,这……不太合适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塞提笑了,毫不心虚坦然接口:“没错啊,这对父王同样是警醒。但我相信在这一点上,他会做的更好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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